「译介」破灭之梦并非终点——小岛秀夫及其冒险追梦的一生
内容速读:
小岛是 Metal Gear 系列的缔造者,截至2019年6月,该系列已经在全世界售出近5500万份。2016年,小岛秀夫终于走上E3游戏展的舞台,迎接他的是雷鸣般的欢呼和掌声。三年半之后,他终于向全世界献上这款备受期待的《死亡搁浅》。
文字: KOTARO OKADA / 编辑: KAZUYUKI KOYAMA
合作报道及图片提供:小岛工作室/索尼互动娱乐/科乐美
2016年6月13日,一款备受瞩目的游戏在全球游戏行业最大的游戏展会E3游戏展上公布于众,这就是《死亡搁浅》(Death Stranding)——著名游戏设计师小岛秀夫2015年离开游戏巨头科乐美、成立独立工作室后开发的第一款作品。
小岛是 Metal Gear 系列的缔造者,截至2019年6月,该系列已经在全世界售出近5500万份。粉丝和员工尊称他为“监督”——他的游戏多以丰富的画面表现和主题为叙事元素,这个尊称可谓名副其实。
2015年成立小岛工作室后,人们对于新工作室的兴奋之情在几个月里水涨船高。2016年,小岛秀夫终于走上E3游戏展的舞台,迎接他的是雷鸣般的欢呼和掌声。他在此向粉丝和从业者们说出短短几个字:“我回来了!”三年半之后,他终于向全世界献上这款备受期待的《死亡搁浅》。
在小岛启程前往欧洲、美国和亚洲宣传游戏之前,我们有幸采访到他。采访中不仅聊到他迄今为止的职业生涯,包括走向独立、由个人工作室开发一款大作等种种决定,也谈起职业生涯是如何影响他对目标和梦想的看法,以及为何年过半百仍行进在冒险的道路上。
小岛秀夫:押宝新媒介
在小岛的游戏中,互动和叙事同等重要——这种设计选择源于他儿时对电影和书籍的爱。当他还是一个成长于六七十年代的孩子时,世界显得无比遥远——当时互联网尚未出现,坐飞机出国旅行则是一种奢望。作为替代,他所有的知识都源于电影和书籍。
“电影和书籍向我展示了一个个未知的世界。”小岛说,“它们将我带到异国他乡,体会各地风土人情。我可以回到遥远的过去,也能到达幻想中的未来,进入异性的视角亦不在话下。对我来说,电影和书籍就像宇宙飞船,将我带到与已知完全不同的世界。”
小岛说,艺术和娱乐作品同样能够拯救生命。他十岁丧父,这段经历对他的人生影响极为深远。
“父亲去世后,有一段时间,我感到很孤独。”小岛说。“电影和书籍帮助我熬过了那段日子。就是在那时候,我发现了娱乐作品和故事中蕴含的力量。我决定,长大后要从事可以创作此类故事的职业。”
换言之,他希望把世界给予它的东西回馈给世界。从那时起,小岛就梦想能成为一名电影导演或小说家。
不过,他当时还有另一个梦想:成为一名宇航员。他视阿波罗计划的三名宇航员为偶像,他们登上月球、平安归来,写下属于自己的传奇。但在当年的日本,成为宇航员的可能性基本为零,当小岛意识到这一点时,他放弃了这个梦想,但依然秉持着从这些宇航员身上继承的开拓精神。
“对当时还是孩子的我而言,冒着生命危险到达前人未至之境,是一种英雄之举。”小岛说,“这也是为什么对我而言,想办法将人们带到一个全新的世界、展示人类的伟大潜力,是如此重要。如今,我将通过游戏实现这一点。”
正是在电子游戏中,小岛发现了比电影和书籍更了不起的潜力。“我被这种媒介的互动性深深吸引。”他说,“我想,做游戏可能会成为像登月一样的划时代创举。”
当小岛决定在八十年代中期进入游戏业时,红白机正如日中天。朋友、家人,甚至老师都劝他不要一意孤行。“甚至有人问我是不是疯了。”小岛回忆道。但他对所有反对意见都充耳不闻,心中认定无论在流行度还是影响力上,游戏终会超越电影。
“反对的人越多,我越相信自己的直觉是正确的。”他说,“我对未来已经有了一个模糊的设想,认为电子游戏将会取得巨大成功,即使周围没有人看到这一点,我也如此坚信。当然也要承认,电子游戏不断吸收新技术,发展速度如此之快,确实在我意料之外。”
对游戏设计师这一角色和职责的全新理解
小岛满怀信心,带着殷切的期待加入了科乐美,他最初被安排在MSX游戏开发部门,这款家庭计算机主要在日本市场销售。MSX的机能逊于红白机,因此为其开发游戏要困难得多。然则,这些限制却成就了小岛。设计自己的第一款游戏时,小岛意识到MSX机能不够强大,无法支持同屏显示大量子弹和敌人,因此,他没有设计一款快节奏的动作游戏,而决定创造一款潜入游戏,玩家的目标是谨慎行动,尽量避免被敌人发现。这就是MSX2平台上的Metal Gear。
然而,直到1998年为PlayStation平台开发《潜龙谍影》(Metal Gear Solid)时,小岛秀夫才迎来重大突破。虽然前作仅在日本销售,《潜龙谍影》推出多种语言版本,销往世界各地,大受欢迎。
“在那之前,只要有个安身之所,踏实做游戏,我就很开心了。”小岛说,“《潜龙谍影》诞生后,一切都天翻地覆。现在,世界各地都有人在等待我的下一款游戏。从那时起,我开始专注于满足粉丝的期待。”
他说自己深受粉丝来信影响,这些信件来自全球各地,写信人的背景各不相同。其中一些信令他颇为动容:他们告诉小岛,自己从他的游戏中寻找到勇气;他们努力与疾病、伤痛抗争,只为玩到他的下一款游戏;他的游戏甚至拯救了他们的生命。
小岛突然隐约感觉到,他的作品有拯救他人的潜力——他作为游戏设计者的角色和责任,远比自己意识到的更重大。当他于2015年离开科乐美时,也曾考虑过换一种类型的工作——比如电影或电视广告。但当他听朋友们——包括导演吉尔莫·德尔·托罗(Guillermo del Toro)——说,全世界都在等待自己的下一款游戏时,便立刻全身心投入到新的游戏项目之中。
在一个分裂的时代将人们联系起来
诚然,知名游戏设计师离开大公司、成立个人工作室并取得成功的案例寥寥无几,但这并未动摇小岛于2015年12月创立小岛工作室的决心。三年半之后,他终于在2019年11月8日推出了《死亡搁浅》。
本作中,知名演员诺曼·瑞杜斯(Norman Reedus)饰演主角山姆·波特·布里吉斯。他将穿越美国大陆,将分裂的世界重新连接在一起。
在这款游戏中,小岛没有延续他一贯的反战反核主题,而是专注于在一个分裂的时代重新建立人与人之间的连接。在2019年5月公布的预告片中,一个角色说:“就算用网络覆盖全世界,也没能停止战争和苦难。如果你要再次尝试,就算世界分崩离析,也不要太惊讶。”这表明小岛希望通过这款游戏探索如何弥合分裂的世界。
“玩重叙事的游戏(比如我创作的这些)时,很多玩家倾向于一个人玩游戏,他们会感到孤独,或是和社会疏离。”小岛说,“但《死亡搁浅》的设计,让玩家可以看到还有成千上万遍布世界各地的玩家,也在一个人玩游戏。玩家会感觉彼此之间存在联系,他们并不孤单。这种体验能让他们感到分外轻松。”
小岛想通过这种设计向粉丝传递一种信念:或许你在生活上与人隔绝,但在精神上永远不会孤独。小岛说,他之所以关注人际关系的主题,缘于他在独立后经历的很多困难。
“我知道自己肩负的使命是创作一款伟大的电子游戏,以满足全世界玩家的期待。”小岛说,“但我几乎一无所有,只剩下一些人脉。我认识那些后来成为我员工的人,我认识游骑兵工作室(Guerrilla Games,和小岛一起开发《死亡搁浅》游戏引擎的团队)的人,以及和我一起完成这个项目的艺术家和演员。正是这些联系,让我得以开发《死亡搁浅》。因此,在探索自身人际关系的过程中,我最终做出一款关于联系的游戏。”
描绘尚未于社会中普及的技术
电子游戏的进化,同时也是技术的进化。新技术赋予电子游戏全新的视觉表达和体验。从游戏这种媒介诞生初期,小岛就持续在自己的游戏中融入尖端技术,他对于这种进化的意义也有独到见解。
“电子游戏技术发展得如此之快,今天做不到的事情,明天就能轻而易举地做到。”他说,“这意味着你永远有很多东西需要学习,但我永远不会后悔加入游戏行业。说起来,我真要感谢二十三岁的自己选择了这样一个让人兴奋的职业。我很容易感到厌倦,能在一个行业干那么久,连我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。就连我的同事也感到不敢相信,三十多年后我仍然在参与游戏开发。”
小岛从他喜欢的科幻小说和电影处撷取了一个主题:描述未来可能会如何应用科技。例如在《潜龙谍影2:自由之子》(Metal Gear Solid 2: Sons of Liberty)里预言过我们当下所处的“后真相”时代:假新闻在社交媒体上大量传播,那些倾向于相信虚假信息的人对此照单全收,最强有力的声音是那些煽动人们情绪而非理性的声音。其中一个角色说道:“数字社会放大了人类的缺陷,有选择地鼓励那些亦真亦假、易于传播的信息。”
“我喜欢前沿技术,经常主动刷新自己对于新技术的认知。”小岛说,“但这些技术往往需要一段时间,才会对我们的日常生活产生影响。我很喜欢在自己的游戏中描绘这些尚未普及的技术。我通常会在游戏中以这种略为超前的方式刻画技术。”
虽然小岛通常对技术进化持批评态度,但他表示自己其实对技术非常乐观。
“我曾经认为技术发展有助于在二十一世纪消除歧视、战争和贫富差距,将我们引向一个不分种族和国籍,都能携手共存的未来。”小岛说,“如今,我依然相信若是合理使用技术,达到这样的未来并非不可能。我确实在游戏中把关注点放在技术的阴暗面,但这并非全部。我将技术描绘为一柄双刃剑,这也是我希望玩家在游戏中体验技术的方式。我希望在大家玩完游戏之后,也能继续认真思考这个主题。”
即使在《死亡搁浅》中,连接的概念也并非只有积极的一面。举例而言,在这个游戏里,人们通过互联网或社交媒体彼此联系,但最终却以此传播仇恨。“我希望这款游戏能帮助玩家明白,紧密的关系也可能造成各种问题。玩家能带着这个观念阅读新闻、或是从不同角度观察世界。”小岛说。
小岛对年轻人的寄语:没有比现在更合适创作的时机
机缘巧合,我们的采访是在《死亡搁浅》刚刚完成时进行的。被问及感想时,小岛回答:“由于游戏尚未发售,我还没有看到成果的影响。”
“显然,我对创作的成品非常满意,我一直相信自己创造的游戏非常棒。但我仍然没有体会到一个完成既定目标的人所应感受到的圆满。我是说,如果我感到功德圆满,很可能不会再从事游戏创作。虽然我刚刚完成一款游戏,但已经开始思考自己要继续创作和完成什么。这种思考激励着我创作下一款游戏。由于每天都有新技术出现,现在的我有更多工具来做更多的事。”
像《死亡搁浅》这样庞大的游戏是无法单枪匹马完成的。小岛工作室最初只有四名员工,如今已增长到八十人。小岛说,如果没有一个强大的团队,他不可能制作出《死亡搁浅》。
“招聘员工时,我会尽量选择和那些与自己不同的人一起共事。”他说,“如果把我克隆八十次,放在一起创作游戏,那会毫无乐趣。我需要和不同感觉的人一起合作,才能把游戏做得更有趣、也更刺激。我的主要工作是分享自己的设想。当你要做一个全新的东西时,和员工分享设想是很困难的。我会尽己所能用文字、图画、甚至是手势和肢体语言进行解释说明。如果这招也不管用,我就会和他们说,请信任我。(笑)”
小岛还指出另外一点,这在以团队为单位创作时至关重要。开发大型游戏需要时间——团队里每一个成员在通向目标的道路上都必须坚持不懈地前进。
“当你一个人跑步时,一旦感到疲惫,很容易就会放弃。”小岛说,“但当你和其他人一起跑步,会更有动力推动自己向前。到达目标时,你也可以和其他人一起分享胜利。我想这就是做游戏和写小说最大的区别之一。你永远不会体验到小说家所经历的那种绝对的孤独感。”
游戏开发团队的理想规模随着时代的不同而变化。如今,随着免费游戏引擎的普及和在互联网推广游戏的方式逐步成熟,小规模团队也可创作游戏。“如果说有哪个理想的时代尤为适合尝试创作,就是现在。”小岛说,“我很嫉妒现在的年轻人。”
拥有永远无法实现的远大理想
在之前《连线》(WIRED)杂志的采访中,小岛提到:“如果我没有成功,将不会有人会接过我的衣钵。如果我失败了,我很担心在日本不会有人再去尝试摘下星星了。”
被问及是否把自己看作某种开拓者时,他的回答是肯定的。毕竟,即使人们反复告诫他没有人能在独立后取得成功,他仍然建立了自己的工作室,并马上全力以赴地创作出一款大作。“很多人仍然坚持这种过时的观点,只有在大公司工作,才能创作出作品。”他说,“我要证明这种想法是错误的。”他想鼓励更多人追随他的脚步。
“还记得我说人和人的关系也有黑暗的一面吗?其中一点就是当你和人们建立联系,让他们参与你所做的事之后,自然也要为他们负责。如果我失败了,我的员工也会和这个败局绑定在一起。这就是为什么我必须成功。看看好莱坞吧,如果你拍出一部票房毒药,职业生涯便会宣告结束。我无比渴望成功,这样才能鼓励一批年轻人走上和我类似的道路——踩着我的足迹,直到它们渐渐模糊消失。”
这似乎是提起梦想话题的好机会。我们问小岛,他对梦想的定义是什么。他的回答和普利司通世界太阳能车挑战赛的标语一致——“做更大的梦,走更远的路。”(Dream bigger. Go farther.)。
“冒险是年轻人的游戏。”小岛说,“虽然我已经五十六岁,依然在冒险,但冒险真的是属于年轻人的事。希望他们能尽快超越我。(笑)从这层意义上,我认为世界太阳能车挑战赛是一个伟大的项目。”
“说到太阳,我对梦想的定义其实和太阳有很多相似之处。
“梦想是用来实现的,对吧?可一旦梦想实现,它也就结束了。如果你的梦想是登陆月球,实现之后又要做什么呢?对我来说,梦想就像太阳。如果离太阳过近,你会被灼伤。所以,到达太阳是一个悖论,你无法做到。这就是我的梦想,一个永远无法到达的目的地。太阳如此明亮,从不会于视野中消失。但在有生之年,却永远无法到达那里。我人生中的最大乐事就是看看自己这一生能离太阳有多近。所以我想鼓励年轻人,也要有一些远大而不可能实现的梦想。”
在考虑过将宇航员、电影导演和小说家作为职业之后,小岛最终选择了电子游戏行业。他于此获得成功,走上独立道路,将巨大的赌注押在开发一款反套路的大型游戏上。回顾人生时,小岛说他并不认为自己未实现的儿时梦想算是破灭的梦想。
“破灭的梦想让我进入电子游戏行业,所以,也许梦想幻灭也并非坏事。”他说,“但是,它们真的破灭了吗?诚然,我无法从事当时的梦想职业,但走上一条不同的道路后,我仍在追逐之前的梦想:将人们带入全新的世界。生活中这样的情况比比皆是。一些人只经历一次失败就选择放弃,我想告诉他们,不要因此而自责,继续前进吧,你仍有机会回到正轨。也许现在还很难看出来,但当你到了我这个年纪,一切会变得清晰起来(笑)。”